布希亞(Baudrillard)在〈象徵交換與死亡〉(“Symbolic Exchange and Death”)一文中討論了現代消費社會交易行為的幾個重要特徵。在與馬克思的對話中,對於其僅以「使用價值」(use value)和「交換價值」(exchange value)兩種概念來理解資本主義作出批判,尤其針對馬克思認為「使用價值」具有超越資本主義邏輯的歷史動力一點。
藉由眾所週知的索緒爾語言學理論,以符號學的任意性和其在結構中的相對性這兩個主要的概念來理解消費行為。由此衍生出布希亞觀點中,一個馬克斯所忽略的概念,即商品在交換價值與使用價值之外的「象徵價值」。商品的象徵符號對於消費行為與生活的意涵進入了前所未有、超乎馬克斯所預期的階段,這些符號不再指涉外在世界中絕對或真實的事物,其本身的意涵完全汲取自他們內部之間的結構關係,符號不再具有確定性。這樣的結果帶來的是符號的解放(emancipation),符號從此與外在世界「無涉」,只在其內部系統中作用,而這樣相互結合所組織出來的是一種「擬仿」(simulatcra)現象。
以上的特性可以幫助我們理解符號在生產活動中的三個擬仿階段:第一層發生在文藝復興,不同社會階級可以透過參與符號的擴增(生產商品)過程互相競爭,打破過去封建社會中標誌地位、由少數階層掌控的狀況。符號在這裡作為特定自然狀態或象徵性事物的模擬;第二層則發生在工業時代,符號無需再被仿造,因為它被大量生產。其目的只在於創造一個可以無限製造的情境,符號和仿造物之間仍只是相對關係;布希亞所認為的真正具突破性的第三層級擬仿,是產品在「再生產」(reproduction)的過程中,「產品本身的意義也發生轉變」。相較於過去從特定原創物(origin)去生產出一系列物品的觀念,現在是由一個模型(model)去主動生產出無數的差異性。差異性的創造仰賴二元對立的原則,它的運作邏輯也如同基因序一般,可以從內建的序列中創造出無數的表現形式,但始終是在符號本身的內部系統中運作。在這樣的條件下,「超現實」(hyperrealism)的狀況於是產生的在這個時代,即現實的細微複製(meticulous reduplication)透過「現實」不斷再生產,最終現實與想像之間已無可分別。
在布希亞的觀點中,「生產活動的終結」(the end of production)已經不可避免地發生在資本主義社會。商品的價值原則(commodity law of value)已經走到終點,不論是過去認為價值是衍生自神或自然世界的自然法則(natural law of value),或是假設人類透過勞動生產出剩餘價值的古典政治經濟學。傳統的革命者即使意圖推翻資本主義的生產模式,但是他們依然是奠基於「以勞動生產創造出價值」的假設之上,並未查覺到布希亞所提出的殘酷事實:商品的價值原則已經被結構原則(structural law of value)所取代。此時,革命已失去目標,因為「勞動」在此已不具生產性,而只是系統中眾多的符號之一,勞動並非真的要生產什麼,而是作為一種社會化的表徵,代表著你是這齣戲中的一份子。
布希亞在七零年代中期發表了篇文章,當中概念展現了其不滿足於馬克斯過於理想之假設的激進觀點,這方面固然提醒了我們,天真地嚮往回歸只著重使用價值的勞動生產時代的困難與不切實際,展現出前衛的批判思想,這些觀念即使在我們二十一世紀的生活中都仍是很重要的提點。但不執著於馬克思的浪漫想像,是否就必然要全盤接受布希亞觀點中的殘酷事實,客觀物性、身體的直觀感受等等以往信仰因素,都在消費行為中都已無一席之地,無法回頭?
尾瀨朗的漫畫《夏子的酒》,是關於農業、農產品、農產製品產業的一個有趣例子,忠實地描繪出千禧世紀末的焦慮,而當中所呈現的解救路線卻全然是布希亞眼中已經虛無飄渺、永不能翻身的「價值」原則(當然這在故事當中也有各種兩者糾結和值得討論的情節,比如「桃娘」與「月之露」生產上的對比)。這是在僅隔布希亞此文十年左右的作品,當中除了以上舉例外,還有很多發人省思的橋段,許多更是可以牽引出十分深刻又重要的問題。像在最後那個無法用「符號」和差異性形容的大吟釀「N」,以及對於有機農業、農人價值和經濟產量的討論,不勝枚舉。我想這都可以看成是對於我們對於資本主義和後現代世界的一種隱喻。撇開文本世界不談,自二十世紀末以來,這樣子回歸勞動傳統的生產、生活實踐也確實在世界各地陸續發生著。完全屏棄象徵價值的支配固然不太可能,但除了在漫天符號中隨其遊戲,並在生活中不斷適應、觀察、反抗之外,是否還有著一種直觀地以「身體」為武器的實踐?或許在布希亞的觀點中,「勞動」的價值仍為眾多象徵結構中的符號之一,但我相信勞動、生產過程中,直覺的身體感知還是有它真實的物理性和物質性存在,我樂觀地相信那會是另一條充滿無限可能的路線。